宋春生元宝湾马氏系列小说：兄弟同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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兄弟同宗（小说）

作者:宋春生

一

马耀武终究还是决定去看马前进。到了医院门口，他无端地心烦意乱起来，当然了，这只是一瞬间的犹豫而已，遇事不退缩才是他一辈子做派和性情。他对过往的事情，有与众不同理解，更有一整套说辞：哎，就算过去有过天大的不是，也不能把过错算一个人头上呀！人生在世，会经历无数次的艰难险阻，对某种人来说，是磨难，是在劫难逃，而对另一种人却可能是一个天赐良机。用一句流行官话说，人要懂得审时度势，大利大害要掂量出轻重，否则，一辈子会受制于人！想到这，他复又向住院部走去。手中雕琢精巧的龙头拐杖，原本也就是个象征性的东西，现在提了大堆的时令水果，反觉它成了累赘。
他一路叮叮当当，寻找到病房号，人没进门，话先出了口：兄弟你啥意思，病了连哥都不说一声，心里没我这哥了？好，就算不念当年一起出生入死，一个锅里搅稠稀，至少我们还是同宗同姓吧，一笔能写出两个马来？
一病房的都被他连珠炮般的问话弄得一头雾水，错愕着表情盯向他看。有个乡下女人正给病床上的男人喂饭吃，一走神，结果把饭菜撒了男人一身一脸，慌忙拿毛巾去一番擦拭。
马前进老婆起来给堂哥马耀武让座，表情看不出咸淡，木木的有点迟滞。马前进卷曲在病床上，一副油灯将尽的样子，病痛使他的脸色雪白如腊，两只浑浊的眼睛深陷眼帘，目光悠远而木然地望向堂，看着他放下吃食水果，看着他因病房的人满为患而大发脾气。看上去，他的目光仿佛已游离于身体之外——可他心明如镜，看得出，堂哥也他老多了，失去权力的落寞还明显地挂在脸上。突然间，他心里涌出许许多多遥远的记忆，记忆让他顿时陷入纷乱而迷茫的往事之中……

二

民国三十六年，即公元一九四七年，胡宗南三十万大军一路叫嚣压向陕北。边区政府积极迎战，按老规矩开始征招新兵。堂叔马高尚时任元宝湾区区长，当然要带头，率先在马氏家族里拔十几个精壮出来。马前进当年才十七岁，不在征拔范围，而他的哥哥马耀树，堂哥马耀武却是首当其冲。老娘三寡妇固守长子传家祖训，寻死觅活不让老大从军。几天里，她拧着小脚，拎一根上吊麻绳，三番五次找到区里，区里不允，再找到堂弟区长，开口就一句：你想灭了我这门儿吧？老大走了，我们家顶天梁柱就让你抽了！非要我家出一个兵马，就让二娃拴毛顶替着去。马区长觑清三寡妇铁了心了，只好应诺下来。
新兵组成一个连，身上穿着各色衣服，三五个人才和一枝长枪、一两枚手榴弹。就这等临时组建的队伍，日夜兼程向南紧走。马拴毛只读过三年冬书，外面的光景从未见识过，心里凄苦的如阴沉欲雨天空，惊恐的连路也走不连惯。一路上哭丧着马脸，死攥堂哥马耀武的衣襟不松手。马耀武早先就在区上跑腿，人已经猴子一般机灵，还颇有些见识。他安慰拴毛：说兄弟不怕，万事有哥呢，你只听哥的话就成。
队伍到了洛川地，隐隐约约有抢炮声传来。天上不时有“黑脑飞机”呼啸而过，一路撒下五颜六色的传单，渲染着战争一触即发的浓密气息。马拴毛被惊吓得嘴里不停地叫着哥，哥。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吼叫道：什么哥啊弟的，叫同志！马拴毛立时就闭了口。
夜里，迷糊中的马拴毛被堂哥摇醒，打着手势让他跟着他起来走。十七岁马拴毛瞌睡得一塌糊涂，迷糊着眼睛只问：哥，黑灯瞎火的，到哪儿去呢？马耀武哑了，半天没吭一声，再问，马耀武凶恨恨地说，悄悄睡你的觉！
不知又过了多久，一阵密集的枪炮声震醒了睡梦中的马拴毛，急喊几声哥，哪里还有人应他。惊慌中，见远处像人影在奔跑，急忙撒开两腿跟了过去。终于，他撵上了一支乱糟糟不成形的队伍，竟放下心跟着队伍边走边打瞌睡。马拴毛再次被人捅醒时，眼前晃着黑洞洞几支枪口，灵醒过来才看清，围他的全是国民党的军人，立时吓得尿了一裤子（从此落下毛病，一紧张就尿裤子）。这时，有人高声问道：共产党新兵？听口音是陕北人，就壮起胆子说是。多大？十七了。就捂着脸哭了起来。陕北口音不耐烦，吼道：哭个求，麻利到厨房帮灶去！

三

不是哥说你，你是一辈子死要面子活受罪！马拴毛被堂哥马耀武从记忆里拉了回来，但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。堂哥仍正数落他：你看你住的这叫啥院，啊？当初和咱一块出去的，现在只要有口气在，那个活得没你光鲜。远的咱不说，就说黑狗他爸，伤了条腿回来，一辈子没上几天班，现如今照样享受着离休待遇？你再看看你……叫哥说你什么好呢！
马拴毛心里有些酸楚。想争辩说，当年高尚叔活着时，我不是早把申请材料交你手里了，想说耀军不是好几回让你上心着办我的事吗？还想说你在地委组织部长任上那阵子，我倒是找着你家里了，可你却说，人怎活不是一辈子，陈籽麻烂谷子的旧帐还翻它做啥？可他到底没把这话说出来，他的心思还深陷于过去岁月，记忆被阻滞在另一个地方挣脱不出来，仿佛一张老唱片，转着转着被卡在了一个地方，重复着同一个声调。他极力挣扎一番，终于把游荡迷乱的思绪澄清：你说的也对，我是死要面子活受罪……
朝鲜战场归来，部队在东北休整待命。其时，马拴毛（这时他已改叫马前进了）多了两样东西，一是满身的伤疤，一是营长的官衔。探家前，上级征求过他的意见，然后决定去向。他选择回老家。他太想家了，所以一路马不停蹄，到县城天已抹黑，地方干部热心劝他睡一夜，他不听，向地方干部队伍借了匹马，沿着无定河一路走一路向人打听元宝湾。半夜时分，他终于进了村子，凭记忆寻摸进自家院子。可能是军马弄出的响动太大，惊醒了睡梦中老娘三寡妇，是谁啊？他一听到娘的声息，禁不住泪流满面，哽咽着说，是你儿拴毛我回来了。
老娘被惊吓得不轻，半天不响。一会儿，拖着哭腔道：二娃子，妈知道当初不该让你顶缸去，可妈没法子啊！妈肠子都悔青了，天天眼泪洗脸，生生把娘眼珠子都哭没了呀！老娘一阵抽泣，然后再说，妈知道你死的冤，可妈没让你做孤魂野鬼，当年吹银人埋老坟替你身了，时分八节烧纸茶饭一样不拉。我娃这辈子阳间没好活，阴世娘没叫你受苦。好娃哩，别难为你娘我了！
马拴毛一听，先被吓出一身冷汗，急切高叫，妈呀，儿我活好好回来看你，你怎还咒儿死了呢？窑里半晌不响，连辍泣声也止住了。侧窑大哥马耀树听到了动静，也亮起了灯。一会儿，他一手举着一盏马灯，一手拎了把铁铣，待看清真是他弟拴毛时，就惊叫道：妈，真是咱拴毛回来了，他没死，你快点起来开门！
老娘这才确信二娃拴毛真活着，立即号啕着点灯开门，一家老小哭成一片，自然说起事情曲折。
先说洛川夜里。堂哥马耀武之所以摇醒马拴毛，是因为事先从一个老乡嘴里听到消息，他们这支新组建的队伍，很可被胡宗南一部包了饺子，所以才唤醒他一起逃条活命，那想十七岁的拴毛瞌睡正浓，不醒事还大呼小叫地乱问一通。马耀武怕闹出事端，只好再躺下装睡，到后半夜，就和几个相识伙伴溜之大吉。可他奔太快了，把几个老乡也跑丢了，好在他向来胆大心细，找着一个山坡，攀上一个怀抱大树，在树影里刚坐定，不想一颗罪恶的子弹飞来，刚巧打穿了他的手掌，他咬紧牙关忍着没出声，直到枪炮完全停歇，才溜下大树，一路装聋作哑讨饭讨回到元宝湾。三寡妇问起拴毛，他也说了经过，铁定说十有八九叫国民党打死了……至于马耀武，家里人也说不太清，听说他潜逃回家第二天，区上派人五花大帮押了去，传说区上审了他，一个公干一口咬定说他是逃兵，理由是子弹怎么会打在手掌上，除非是举手投降才会这样……可后来马耀武仍在区里吃公饭，估模传说也不会是真的。
再说马拴毛自个。枪炮声惊醒了他，才发现真人被包了饺子，随人影乱奔到天明，却跟错了国民党的部队。幸好当官的是个米脂人，没挨打骂只让当了伙夫。四八年沙家店战役，又被“解放”过来当了解放军。如今刚从朝鲜回国休整，上级批假让回来探亲……马拴毛说完，安顿家人，往后不要和人说他被俘的事，这事有点丢人败兴……

四

马耀武看堂弟一言不发，心里猜测：一来怕是被病闹痛得，二来大概对自己还有气呢，心里圪达还没解开。但马耀武却有自已的话说，就叫声兄弟说：不是哥事后诸葛亮，你得这病，根子就在你的小肚鸡肠，遇事就知道着急上火上。没听人说么，胃这东西通神，神是啥？就是情绪，就是心事，心事不宽，胃里能舒坦吗？
一病房的人，不由不被他吸引，静默着听他滔滔不绝地说道。马耀武隐隐约约感觉到，某种东西正在失而复得，便立刻来了精神。他站直了发福过度的身子，在逼仄的病房里开始来回走动，情绪更加激昂地再说，兄弟呀，你学学哥。哥一辈子啥风浪没经见过？“四清”运动，“三反五反”，“文化大革命”……哥要像你，十回都死过了，能活到今天！哥要像你，铁打的胃也早成筛子了——他突地打住了话头，好像想起什么。
马拴毛的胃似乎真通了神，疼痛立刻向他袭来，失血的额头，顿时冷汗淋漓，浑身颤抖不止，牙把子咬得咔嚓作响。老婆看着不对，赶快止住兴头正旺的堂哥马耀武，说哥你坐下先歇和一阵，我得给你弟喂止痛药呢！
马拴毛再次回到了元宝湾，他转业了。组织部介绍信很笼统，只写：兹介绍马前进同志前来你乡工作，请接洽。接洽的人是马耀武，他已是办公室主任。他淡着腔调说，拴毛你不在部队干了，怎么还改了名字？
马拴毛自然有一番解释：说那一年提干，首长说马拴毛这名子太土，建议改个名。时值大军要打过长江，形势一片大好，首长略作思索，嗑嗑旱烟锅的功夫，就有了名字，说解放军正在全国胜利前进，就叫前进好了，于是他就成了马前进。
时隔不久，上面下发文件，任命马前进为元宝湾乡党委书记兼乡长，那时有个流行叫法叫“一元化”领导，党政一把抓。马耀武始料不及，立即改口叫他马书记。马拴毛说，自家兄弟叫什么书记呢！马耀武正色道：咱是兄弟没错，但规矩不能乱，不然成何体统？以后口口就喊马书记，马拴毛也不十分坚持。
期间发生了一件事，上面要求干部填报履历表，马耀武发现马拴毛参加革命时间填错，拿着表格找来，说马书记呀，你怎把参加革命时间填成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呢？
马拴毛含糊其辞，说自个没文化，记性也不好，这不是国庆日嘛，容易记住，我就这么填了。说完，扯几张手纸去了茅侧，把马耀武丢在了办公室。马耀武顿觉事有蹊跷，心下生出几分疑窦，人世的磨练让他胸腔里几多沟壑，夜里拎着酒菜找马拴毛说话。
先从闲话说起。马耀武喝口酒，说马书记我长你8岁，关起门说咱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，一笔写不出两个马来。冒犯着给你称声哥不过份吧？马拴毛不胜酒力，脸上早已一片红云，说哥你说。马耀武再敬酒再碰杯，然后开口道，哥这几年常常想，哥当年没把你从梦中拽醒，实在是无意间帮了你大忙呢！要不，你这阵儿该杵着牛屁股哩，是不是？老话怎说的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，你看你现在，囫囵囵回来了，当了军官，还取了城里婆娘。再看看哥，一只手残了不说，当年要不是高尚叔从中周旋，恐怕现在还要担着逃兵的名呢！唉，到如今，我赔着小心侍候人，才混得个马弁一样的乡办主任，这心里……当然了，兄弟你回来了，哥就不这么想了，给自家兄弟鞍前马后看家护园，心里顺畅不是？
马拴毛或是被堂哥的坦诚感动了，或是酒精冲起了豪气，一反常态地又拽裤腿又捋袖口，把打仗时受得伤一一展露，最后干脆脱了汗衫子，解开裹肚，亮出心口一块大伤疤，颤着声说，哥你不是问三黄六月裹肚为啥不下身吗，这里边至今还有一块弹皮没取出来呢！哥啊，你弟我九死一生哩……就举杯再喝，喝到后来话就越来越稠密，就说了跟错队伍再得“解放”，小心翼翼埋藏心底的那档子事……

五

马耀武自知话说过了头，但要改口就不是他马耀武的性格了。看着马拴毛一阵一阵地抽搐，他心里不禁生出悲悯之情来，毕竟是血浓于水的兄弟。他是个硬汉子，一辈子不对谁说软话，用他的话说，叫万事咱不求人！可今天，他决定要破破例了。他对正抹着眼泪的堂弟媳说，前进家的，前进的病不能再担误了，要想办法近快做手术。是这，我先找找院长，把前进调到干部病房，你看这儿乱七八糟的，没病也给吵病了……再一个，前进恢复离休的事，哥亲自出面求人，无论如何要在他……给他个交待……
马耀武拄着拐杖，从住院部到办公楼，一路询问着到了院长办公室外，提起拐杖一阵猛敲，叮叮当当的声响，倒把隔壁一戴眼镜小伙先敲了出来，他问你找谁啊，说院长正开会呢你这么乱敲！态度极生硬。马耀武不和他多话，只亮背景：原任地委书记，离休干部，县委书记是我儿子，省委组织部长是我兄弟！眼镜扶扶眼镜，赶忙赔上一张笑脸，从另一间房内，喊出一个脑后绾马尾马的女子，说你快去找院长来。
院长急匆匆来，却是熟人，开口就叫老叔，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，有啥急事吗？马耀武斜一眼院长，说黑狗儿娃，你这院长门坎高呢，难进啊！还要数落什么话，被院长左一声老叔右一声老叔打断，殷情掺扶进办公室，让座上茶点香烟，陪着小心弄清了原由，说，老叔，按规定不是离休干部不能住干部病房，但您老开口了，这面子我得给。
混账话！马耀武却不给面子。说我兄弟本来就是离休干部，只是没上心去申诉嘛，不信回去问你老子去，他也是四七年的兵，这事的前前后后他心里清清楚楚。
黑狗院长当然听他老子说过当年的好多故事……
史无前例的“文革”开始时，一夜之间，天地仿佛变了颜色，无论城市山村都成了旗的海洋人的洪流，无数帮派拉起了山头，谁谁都称自已是最最正确的代表。许多多的人就像冬眠的蝇虫，或是蜇伏暗沟的蛤蟆，终于等来了时机，满世界地乱闯乱叫，一向平静的元宝湾也未能幸免。马氏祖上那俩亲兄弟，大概做梦都不会想到，他们的后辈早已分门另户，血管里原本相通的东西，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模糊起来。亲朋结仇，夫妻反目，父子相左，豆箕相煎，人人疯狗一般，逮着谁都想咬一口。
马拴毛到县里参加批斗会，被犯人一样押上台的人却是县委书记、他的堂叔马高尚。只见他胸前被挂上一块大木牌，上写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马高尚，名字上用红笔划了岔，如判了死刑囚犯一般。马拴毛先前见过被执行死刑的犯人才会这样，以为他堂叔也要被立时三刻砍头了，哧得小便失禁，尿了裤子。等不得会议结束，借口要上茅房，急急如丧家之犬跑回了元宝湾。可元宝湾也不也不是世外桃园，公社大院人山人海，口号声中，他隐隐约约听到真切了反反复复一句话，揪出元宝湾最大走资派马前进，把他批倒批臭！仿制一夜之间，天变颜色人变鬼，他被吓懵了，赶忙躲进沟底的水渠大气不敢出。直等到天黑人散，才偷偷摸进公社大院，抖擞着手半天才打开门锁，刚进门还没拉亮电灯，就来了马耀武，他低声说，别拉灯，是哥我。
马拴毛像盼到了救星一样，紧攥着堂哥的手，语无伦次地要说县里批斗会的事。可马耀武打断他，说这事我都听说了，要命的是造反派说你畏罪潜逃了，明天就会抓你上县城呢，快逃吧兄弟！说着，在衣兜里一阵掏摸，把一叠钞票之类东西塞进他手里，说，你侄子在延安军分区当兵，你连夜就走，投奔他去就说我说的……家里的婆姨娃娃有哥哩，你放心，只要有哥一口饭，就饿不死他们！还有，不管发生什么事，你都记着，哥都是为你好，为咱马家好……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马耀武大义灭亲，带头揭发堂叔马高尚种种罪行，带头砸了马氏宗族那颇具气势的祠堂，并第一次站出来揭发堂弟马拴毛隐瞒历史，临阵逃脱，投降国民党当伙夫等罪状。在一场场批斗会上，他声泪俱下地说自己这些年，放松了思想改造，辜负了党的教育和培养，丢失了党性原则，长期以来被亲情蒙蔽了双眼。“大跃进”时没有及时制止马前进放卫星，差点造成饿死人的后果；“社教运动”，“三反五反”中没有坚持原则，让马前进蒙混过关，这一次呀，同志们，我要和旧势力来个彻底决裂，坚决拥护造反派的革命行动，用实际行动拥护党中央，拥护毛主席……
马耀武极尽所能，倾尽所有，天天杀猪宰羊尽心竭力招待各路造反大军。或许是枕头大馍猪肉粉条，羊肉哨子河捞面片起了作用，抑或是他的谦和感动了那些只知瞎嚷嚷，并没有实质性诉求的农民们，他们觉得马耀武才是正确路线的代表人物，成立公社革命委员会时，马耀武被选举坐上了第一把交椅……他没忘记他的许诺，把马拴毛的老婆孩子安顿在元宝湾的旧宅住，按时差心腹去发放钱粮，还亲自上县城向上级请求，坚决要把全县最大的头号走资派马高尚押回原籍看管，他当场表了态度：一定按照上级指示精神办，坚决把他批倒批臭，再踏上一只脚，让他世不得翻身……

六

马耀武余威还在。在他轻轻松松的周旋下，马拴毛立即就调换进了干部病房。干部病房一房两床，宽敞明亮，内设洗手间，与普通病房形成鲜明对照，这让处于凄苦绝望中的马拴毛婆娘，脸上露出些许宽慰和感激之情。马耀武还有好消息：马拴毛手术亦可提前一个月进行。他对堂弟说，放心兄弟，院里安排了最好的医生给你做手术。他说他已给院长放了话，红包一毛钱都不会给，饭可以请他们吃。马拴毛老婆赶紧说，哥，只要你弟手术能提前做，就是砸锅卖铁红包咱照给吧？马耀武举手止住她，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：这种歪风邪气咱不能助张，要坚决顶住……他们是医生啊，救死扶伤是他们的职责，我就不信这个邪，不给他们红包，他们还真敢把病人肚子拉开不做再缝上？还反了他们了！真是一语成讖，马拴毛后来的手术还真就被拉开没做就缝上了，当然这是后话。
马耀武不顾身体沈重不便，从始至终亲自张罗为堂弟换房倒床位，样样件件都安排妥当了，坐下喘口气，握住堂弟马拴毛有些冰凉的手安慰：兄弟，哥你知道，刀子嘴豆腐心。哥有时心里烦躁，免不了说话没轻没重……哥也有有苦说不出的时候呀!那一次你找哥说你的事，哥让你别翻陈谷子烂籽麻的旧帐，可有人正翻哥的旧帐呢！后来风平浪静了，你却死要面子不再露面了，这事也怪哥粗心……你现在啥也别想，安心治你的病，改离休的事哥给你跑了，大不了这张老脸不要了，一定帮你把事办妥。
马拴毛几近枯竭的眼睛里含满泪水，深埋心底的种种苦涩和憋屈，已经被堂哥几句话化解得烟消云散，他哽咽着嗓子叮嘱马耀武：哥，你也要多保重身体，少发脾气……

清理“三种人”的时候，马耀武的县委书记没被停职，但上级组织派人和他谈了话。主要核对他在“文革”初期揭发一些人的一些问题是否有出入。他信誓旦旦地说：我以一个老党员的坚定和忠诚，向组织如实坦陈是非，并愿承担一切责任。他说我不隐瞒组织，我当时确实有私心。我之所以夸大其词揭发一些人的一些事，最终目的，就是为了更有能力保护他们。我的想法是纯洁的，方式方法现在回头看是有点欠妥，但是人他都会有局限性。我就一个想法：与其让坏人掌握权力，倒不如由我们这些老同志老党员自已拥有权力……我是这么想，也是这么做的。比如地委马高尚同志，省水利厅高原同志，再比如省委组织部的李向前同志，他们这些同志，都被我有效地保护起来了。客观上起到了让他们避免受到迫害的作用，也正因为我的保护，他们今天才能以不残之身为党工作为国效力……
经过组织部门与上述人等一一核实，证实马耀武没有说假话，他们做出的结论是：马耀武同志在“文革”复杂的政治条件下，确确实实保护了一大批领导同志免遭身心残害，客观上起到了对老干部的保护作用。鉴于马耀武同志在之后的工作中多有建树，对党组织也能实事求是，不隐瞒事实，不推卸责任，经党组织研究认为，对马耀武同志在非常时期的一些过激行为，不再追究任何责任……

七

马拴毛的胃癌手术如期进行。遗憾是他的病拖得太久了，已是癌症晚期。手术台上，当医生打开他的腹腔，胃部已经完全溃烂坏死，失去手术意义。医生只把一块插在胃壁的弹皮顺手取出，然后原样缝上刀口……也有好消息：在马耀武的亲自呼吁和对其儿子——县委马书记的催促下，马拴毛的离休问题有了明确答复：根据某某文件精神，兹从某年某月起，马前进同志享受离休待遇……（小说完）

作者简介:宋春生，男，1958年3月出生，大专学历。插过队，当过兵，做过工人。上世纪80年代开始学习文学创作，间有极少豆腐小文见报。参与过《绥德文库》小说卷编辑和《民歌》卷文字校修。爱好广泛，心得全无，鲜有成就可言。累计发表文字，约四五十万字，出版《小戏小品曲艺集》一册。现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，陕西省戏剧家协会会员，陕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，榆林市作家协会会员。